范晓︱发现的诱惑——2005《中国国家地理》“选美中国”视点回顾
发现的诱惑
2005《中国国家地理》“选美中国”视点回顾
撰文/范晓
2005年10月,《中国国家地理》推出“选美中国”特辑,一时洛阳纸贵,55万份杂志不到一周即售完,此后不断加印,累计销售超过500万册,并被翻译成10种文字出版。笔者参与了“选美中国”十大最美峡谷的评选,并受邀写了一篇“视点”短文——《发现的诱惑》。现将该文的原稿在微信公号刊发,以此回顾那一段特别的历程。本文包含了在“选美中国”特辑发表时,因篇幅所限被删节的部分文字。
《中国国家地理》借杂志成立55周年之际,推出了评选“中国最美的地方”特辑,其诱人之处,并不在于简单地对自然名胜排序上榜,而是力图从新的视角去见人所未见,知人所未知。
近几年来,循着这样的思路,按照编者自己的说法,《中国国家地理》一直在追求对景观认识和审美的“革命性颠覆”,譬如在《四川专辑》中提出“看山要看极高山”,在《湿地专辑》中提出“中国的水乡在青藏高原”等等。不管人们是否都认同这种“颠覆”的追求,但这种追求体现了人类本性中,发现与探索未知世界的持久欲望和原动力。
发现,discovery,也许是近现代科学在探索与前行中,以及人类对自身所处的自然与文化环境的认知中,最吸引眼球的词汇之一。尤其是15世纪开始的“地理大发现”时期,那些永远令人激动的“发现”年代:1488年,迪亚士发现好望角及非洲南部海岸;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1498年,达·伽马发现印度;1519年至1522年,麦哲伦及其船队发现美洲南端,并首次实现贯通三大洋的环球航行;1606年,詹森发现澳洲;……。
这些大发现和资本主义兴起、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一起,成为了近现代科学与文明诞生和传播的标志。这种发现,是人类第一次从世界的角度对地球表面环境的全面认识,第一次从全球的视野,建立起了沟通各大洲的海上航道。
19世纪至20世纪初,诸如北极和南极等的发现,可以说是这种地理大发现的新的延续。而尤可注意的是,这一时期,西方探险者对中国特别是对中国西部考察与发现的高潮。如普尔热瓦尔斯基、斯文·赫定、斯坦因、伯希和等之于新疆及西北;巴贝尔、劳策、威尔逊、布里奇、洛克等之于川、滇及西南;贝利、沃德等之于西藏;……。
无论从社会和政治的角度,对这些活动作何评价,但这些探险家均是第一次用科学的方法完成了对中国西部的许多重要考察与发现,其大量记录和成果无疑为后来者作了铺垫,并成为人类共有的历史遗产。
现在,我们自己也把越来越多的眼光投向了西部,从20世纪前半期以来,中国的科学家已在这片土地上有了许多重要成果的积累,但在很多方面,譬如在对景观的认识和发现方面,我们也许还处在幼年。这种发现有两种含义,一是发现新的景观,例如上世纪末才发现的天山大峡谷等;一是对已发现景观的内涵的新认识,例如对中国西部极高山及荒漠景观审美价值的新诠释。
国人对山水名胜的体验与欣赏旨趣,也随着时空、生活方式、思维方式的变化在演进,就象沿着中国的三级地形阶梯,由东向西、由低到高的攀登过程,一旦视野展开,就不会仅满足于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的狭小天地,而是更向往自然率真野性的博大空间。
发现是一种诱惑,对财富、领地和功名的欲求,是当年地理大发现的动因之一。但在很多情况下,这也并非是主导或决定性的因素。当年麦哲伦的远航,历经千险万难,他本人死于途中,五艘船、260人,仅幸存一艘船、18人,但他们却给了人类“一个新的地球”,它自觉或不自觉地体现了大转变时代的一种人本精神。而且从这些先驱者及其后代那里,我们也能看到一种珍惜原始自然景观的传统。
在南非的一次考察中,一些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在好望角国家公园,栖息着驼鸟、狒狒、羚羊、斑马等多种野生动物,公园里除了海岸灯塔附近的少许设施和园内的公路外,几乎没有其它建筑物。使好望角几乎保存了五百多年前迪亚士、达·伽马发现时的原始风貌;在开普敦桌山公园,有一条高差达700多米的客运索道,为了不让自然景观受损,索道中间没有一个支架。尽管在风力较大时,出于安全原因要付出索道暂时停运的代价;同样为了维护桌山的自然景观,公园入口并未开挖山坡修建停车场,游客的车辆都沿路边停靠,尽管这会使游客多走一些路。
发现也许还是一种遗憾。在对中国西部景观的发现与推广过程中,我们又意欲何为呢?
1903年7月,被誉为“欧洲植物之父”的威尔逊,在登上大渡河大峡谷北岸的瓦山时,除了赞叹这里有比其它许多地方“更丰富的温带植物”外,还发出这样的感慨:“瓦山与我在中国游历过的其它山一样,都太清楚不过地显示了对自然的破坏。在现行的制度下,只要五十多年的时间,在中国的中部、南部和西部,将不会再有一英亩可进入的森林留下了。木炭生产和制碱业,正在以残忍的方式摧毁着植被。”
1877年,普尔热瓦尔斯基考察罗布泊时慨叹:“塔里木的老虎象伏尔加河的狼群一样多”;1958年,中国科学院考察队在塔里木河汇入罗布泊的湖口地区,看到的是鸟飞鱼跃的场面,那时塔里木河下游的胡杨、红柳等沙生植物形成的绿色走廊蔚为壮观。但现在,罗布泊丧失了水源补给,早已干涸,塔里木河下游也长期断流,塔里木虎、新疆大头鱼早已绝迹,大面积胡杨枯死,野骆驼濒危。
我在替这一期《中国国家地理》写峡谷简介时,也始终忐忑不安。因为许多美丽的峡谷或面目渐非,或命悬一线。黄河晋陕大峡谷、长江三峡、大渡河大峡谷,都有已建和在建的大型水电站,福祸难料;怒江大峡谷、虎跳峡已被前期施工的电站探洞打得千疮百孔,前途堪忧;甚至雅鲁藏布大峡谷的水电开发计划也在筹划之中。这里又想到太鲁阁,台湾电力公司也曾计划在太鲁阁建坝发电,幸好在社会的反对声中作罢,使这一世界级美景免遭厄运。
发现,有时也许太迟,且不说西部。1949年,当解放军准备攻入北京城时,曾手持地图请梁思成先生划出需保护的古建筑,以免其遭炮火之灾。但包括城墙、门楼在内的许多古建筑未毁于战争硝烟,却在梁思成先生的痛哭之中,毁于我们的镐锹和推土机之下。当我们都能象梁先生那样,发现北京古城“世界现存最完整最伟大之中古都市”的价值时,也许已没有多少东西能供我们及世界去鉴赏了。
我所认识的廖晓义女士,曾用“国在山河破”的惊人一语道出深深的忧患。当捧着这本沉甸甸的“中国最美的地方”专辑时,让我们为这份美丽能永世流传而祈祷!
西藏工布江达县境内的冰碛堰塞湖——八松措以及周围的雪山。范晓摄于2010年
南非开普敦南端的好望角。范晓摄于2005年
通往南非开普敦桌山山顶的索道。范晓摄于2005年
塔里木河下游的大头鱼。斯文·赫定摄于1899年
落在陷阱里的塔里木虎。斯文·赫定素描于1899年
在罗布泊浅水区捕鱼的渔民。斯文·赫定摄于1899年
怒江大峡谷,西藏境内的松塔水电站大坝坝址,前期工程勘查的探洞以及因开掘探洞倾倒于江边的弃渣。范晓摄于2015年